【山组】Cold November

* 用了高仓健桑《铁道员》的故事背景

* 年代和地点就是杜撰的

* 电影超好看


现代版听Cold November

昭和版听川の流れのように

 

 

*

 

七月是北海道最美的季节,气温合宜,干燥凉爽。特别是富良野,一片梦幻花海吸引着大批游人。整个小岛都洋溢着轻松欢乐的气氛。

可对JR北海道的人来讲却并非如此。

在札幌总部召开的2014年中会议始终笼罩着不安的气氛:货车脱轨带来的负面报道、铁道迷对北斗星号废除的不满、来年即将开通的北海道新干线估算定价甚至比机票还贵引来众多质疑,更重要的是六个月来持续亏损达到了历年最高,总之没有一份振奋人心的报告。

会议上的沉重气氛,使本该轻松的茶歇也变得安静起来。

樱井翔站在走廊上喝了杯咖啡。

JR北海道总部大楼正对着札幌车站,从窗户能看到出出入入的人群。一些是本地人,一些能看出是来观光的游客。

“真是不妙啊。”一个人站到旁边。

来人是樱井翔的同期铃木,两个人都是北海道本地人,同一年进入公司。樱井翔在总务课,对方进入了宣传课,关系一直不错。因为铃木的爸爸是老铁道员,目前在地方车站担任站长,所以大家都叫他铃木二代。

“看到技术课公布的维护成本,真是吓一跳。”铃木二代说。

北海道地形和气候比较特殊,维护起来有不少困难。比如钏网本线是在湿原上修建的,春秋都要处理冻土;宗谷本线最北端冬天会到零下三十度,函馆本线积丹半岛段位于迎风坡,一到冬天80厘米的积雪都是常见的事。这些路段都必须要用特殊技术去维护。

结果就是要获得1日元的营业收入,宗谷本线需要投入两倍的成本,留萌本线、钏网本线等几条地方线要投入三倍甚至三倍以上的成本,所有线路中只有函馆本线能勉强打平。

“情况特殊,也没办法。”樱井翔叹气。

“对照JR东海道新干线获得1日元的营业收入只需要投入一半的成本,简直无法相比。”铃木二代说着啜了口咖啡。

“目前不是在结合旅游开发项目嘛,赏花温泉滑雪套票什么的。”

“说到底还是人少。去年JR东日本公布数字,日均输送量一千七百万人次,咱们最高峰才一天八千。一搜维基百科,第一眼就看到大赤字这个词。怪不得上头的人急。”

 

铃木二代说的这些樱井翔也知道,他在总务科下属负责调研和数据统计的科室,对各种数字自然是了然于胸。

不过在他看来,维护成本和客运量这些都是表面,最大的问题是先天不足。

北海道铁路是随着矿业产生的,最早的铁路公司就被起名字叫北海道炭矿。战后矿业开始走下坡路,铁道业也必然随之萎缩。

八十年代国铁分割民营化,JR北海道从日本国铁接手当地的铁道线路,虽然进行了几次的大规模整顿改革,却一直没能从根本上解决经营不善的问题,差不多每一年都要面临赤字。

上任社长在三年前甚至不堪重负自杀跳了海,这任社长则一直深陷养路部门篡改数据的丑闻。

不过就算面临重重困难,也得想方设法经营下去,要给大家看看我们企业人的决心。在刚刚的会议上,管理层这么说。

 

“待会还有一个小规模的会,你也参加吧?”铃木二代问。

“嗯,听部长说了。”

“应该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樱井翔点头,既然是小规模的会,肯定是对即将采取的一些措施进行讨论,多半是降低成本一类的。

“估计又要说那条盲肠线了。”铃木二代说完,把纸杯扔进垃圾桶,转身回去了会议室。

 

*

 

日本铁道分为干线和地方交通线。

干线是重要的线路,一般连接各大主要城市。地方线跟干线上的一些大站连接,通往地区的各个方向。而那些只有一端接到其他路线,中途各站及端点站皆无接续线的则被成为盲肠线,换言之就是通往那些偏远小地方的线路,从称呼上就能感受到它们可有可无的存在价值。

JR北海道从成立之初就一直在对线路进行调整,两年内就废掉了幌内线、松前线、标津线等八条线,把原本从日本国铁承袭的二十一条路线,压缩到了如今的五条干线和九条地方线。盲肠线更是切的厉害,甚至在十年前函馆本线上最后一条盲肠线就已经废止了。

如今整个JR北海道只剩下最后一条盲肠线:萌小线。

 

描述这条线还是挺费工夫的一件事。

札幌到旭川方向的函馆本线上有一站叫深川,那里是地方线留萌本线的始发站,终点是北部地区的增毛站。

中途站留萌是一个比较大的站,就以它命了名。铃木二代的爸爸就是在留萌当站长。

留萌东北六十公里有个小平町,萌小线就是往返于留萌站和小平町站的线路。

小平町从明治时期开始就是有名的煤矿小镇,过去有煤田、矿业,五十年代的时候一度极为繁盛。当时有煤矿铁道、羽幌线、达布森林铁道等多条线路。五六十公里长的铁道线上有六个车站,每天有好几个班次;也有货车拉着满车煤炭来来往往,穿梭不停。车站附近还开着小酒馆和料理店。

到了八十年代,随着煤矿枯竭,煤田关闭,外地人回乡,本地的年轻人开始外出,整个小镇只剩下不到五百人,而且多半是老年人。铁道线路也减少到只剩下了一条,沿途各站因为没有乘客上车,也渐渐取消了,变成了一站直达终点。

根据统计数字,萌小线去年一年的使用量只有142人次。

虽然很久以前就一直有人提出要废线,但因为小平町站在八十年代时曾经是高仓健桑一部电影的取材地,如今一直被许多影迷挂念,再加上旅游观光课的强烈反对,所以才迟迟没有废线。

用超过三倍的成本去维护全年只有142使用人次的铁道线路,似乎怎么也说不通。

 

于是在接下来商讨如何改善经营的小规模会议上,樱井翔不出意外地在可能废线的名单上看到了“萌小线”几个字。

虽然用了“可能”这个词,但这次废线是势在必行。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

会议结束后,樱井翔回去课里召集开会,大概地分了工,每个人负责几条线的考察和统计,萌小线由自己负责。

同事说:“这么小的线路还要课长亲自去?更何况不过是走个过场,这条线这回肯定保不住了。”

樱井翔笑了,“考察这种事情哪分大小,再说到了留萌,也能见见铃木站长和佐藤老站长。”

“如果废线的话,唯一的那个车站也要取消了吧。”另一个人说。

樱井翔微微点了点头。

 

*

 

半个月后樱井翔出发去了留萌,到的时候铃木已经在站台上等着了。

年近七旬的老人,穿着制服戴着白手套,笔挺地站在站台上,典型老一代铁道人的一板一眼,却让人看了不禁肃然起敬。

“樱井课长,好久不见。”声音爽朗洪亮。

樱井翔赶紧说,“什么课长啊,跟您比起来我可是晚辈,就别说这样的话了。”

“那就不客气地叫你樱井君啦。”

“铃木站长还是一如既往地有精神。”

“本来想着还能多干几年,可万一要是废线了,就干不下去喽。”

“留萌本线应该问题不大,但萌小线就……”

“讨论好几年啦,知道是早晚的事。”声音里带了一丝无奈。

 

往返留萌和小平町的电车每天只有三趟,早中晚各一趟,到站后停留五分钟,就马上返回留萌站。单程时间一个半小时。

樱井翔在留萌站待了一会,等着搭中午那班车去小平町站。

等车的间隙就跟铃木聊了起来。

铃木是典型的昭和年代生人,跟大部分这代人一样,经历了战争、战后、经济复苏等各段历史。作为土生土长的北海道人,也见证了这座小岛的发展。

于是就讲起了之前的事。

北海道和本州之前隔着津轻海峡,多少年来交通一直是个大问题。最开始只有轮渡,还是明治时期开通了唯一的火车渡轮青函航路。八十年代青函隧道建成,开通了海峡线,卧铺特急北斗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营运的,青函航路也随之废止了。

如今三十年过去,因为车身老化,以及跟即将开通的北海道新干线运营路段冲突、时间表调整困难等原因,北斗星号也即将终止运行了。

“历史就是这么回事吧。”铃木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到了发车时间,铃木在候车室带着樱井翔跟司机打了招呼。

“哦,小翔好久不见。”司机露出大大的笑脸。

樱井翔跟这个司机认识,倒算不上特别熟,只知道对方是个地道的铁道迷,当司机也是铃木一手带出来的。

站台上停着只有一节车厢的红色内燃机车,是711系电车。

711系是北海道第一款国铁电车,因为红色的外观被铁道迷称作“赤电”。目前JR北海道所有电车都是八十年代以后制造的,萌小线乘客少,所以从六十年代底引入这个型号的电车开始,至今一直没有换过。

这不仅是JR北海道,也是整个日本的最后一辆711系电车。

 

车上一个乘客都没有,只有樱井翔跟铃木两个人并排坐着。

路上接着又说起了以前的事。

铃木叹气说,“虽然道理都明白,还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樱井翔知道他说的是佐藤老站长。

佐藤是小平町站建站以来的第二任站长,18岁开始就是铁道员了,一直干到70岁退休。

佐藤比铃木年长几岁,算是同期,两个人还一起开过火车。后来年纪大了,就在这当了站长。说是站长,其实这么小的车站也就他一个工作人员,里里外外什么都要管。几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守着这个车站,甚至连女儿得了病,都是老婆一个人送去医院的,结果女儿就再也没回来。后来老婆也没了,剩下他一个人,更是把车站当成了命。

“知道车站要没了的话,肯定会不好受吧,那家伙。”铃木说,“711系也是。还记得当时电车驶进这个车站的时候,大家高兴得不得了,欢呼声响了许久。佐藤平时那么稳重的一个人,也难得兴奋地挥手里的旗子。那还是我见过的他这辈子最开心的表情。”

樱井翔一直沉默着没说话。

“我说啊。”铃木问,“如果线路和车站取消,这辆电车怎么办?”

“肯定也跟着退役了吧。” 樱井翔说。 

“之后怎么办?”

“听说有些博物馆倒是有意向收藏,毕竟是全国最后一辆711系电车嘛。”

“那倒是不错,要是顺便能把我也摆在博物馆里展览就好了。”铃木笑着说。

樱井翔也笑。

 

*

 

笛声响起来,电车进了站。

樱井翔眯着眼睛看过去。

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站台上,穿着白色衬衫和深蓝色制服裤子,戴着同色的帽子,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做出让电车进站的手势。

是这个车站的第三任站长大野智。

樱井翔跟在铃木身后下了车。

“大野君,好久不见啊。”铃木打着招呼。

“唔,没想到是您亲自来了。”大野智说。

铃木问,“大野君跟樱井君是认识的吧?”

“算是吧。”樱井翔含糊地回答。

寒暄中到了电车返回的时间。

“铃木桑也留下坐坐?”樱井翔问。

“不了,我跟车回去留萌,还有别的事呢。”

“不去看看佐藤桑?”

“前几天见过他了,过阵子再去。”

铃木登上回程的电车,大野智在站台上做出发车的手势,又吹响了哨子。

 

电车开走之后,大野智带着樱井翔走回候车室。

候车室很小,甚至还不如普通的便利店大,是五十年代的木质建筑。检票口一侧摆着几条长凳,另一侧是站长室兼售票处。

虽然有些旧,但相比起有些连候车室都没有的无人站,已经算是好的了。

大野智走进站长室,摘下帽子和手套放在桌上,又递了杯水过去。

樱井翔一边喝着水一边四处打量着。

深青色的帽子带着金色的车轮徽章,围着半圈黑色的带子,旁边的手套干净雪白。

桌子有了些年头,连一些划痕都变得圆润起来。

一角放着老式收音机,可以播卡带的那种,旁边有几张卡带,有石川小百合的津轻海峡冬景色,还有几张美空云雀的。墙上的海报泛着黄,上面是年轻时候的山口百惠。

“好像一下子回到了昭和年代啊。”樱井翔说。

“都是佐藤桑留下来的。”大野智给自己也倒了杯水,在一旁坐下来,又问了句“好久不见,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

樱井翔想了想,“去年圣诞?”

“有点忘了。”

“也是。”樱井翔笑了笑。

接下来便是一阵沉默。

最后樱井翔开了口,“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车站的事。”

“我怎么看,都无法影响结果和决定,不是吗?”

“那倒是。”

“毕竟现在是用数字说话的年代啊。”

“看你那口气,跟大叔似的。”

“好几年前就是大叔了吧。”

樱井翔笑,“如果单纯只是你自己的想法呢?”

“肯定还是希望能保留下来,至少佐藤桑会高兴。这可是高仓健桑电影的取材地,总这么说,还挺引以为豪的。”

“说起来佐藤桑身体怎么样?”

“不行了,说是估计明年就得去留萌的医院长期住院了。”

“想好怎么跟他说?”

大野智想了想,“不是还没定嘛,这次不说。”

“也行。”

 

两个人又说了会话,然后一起去了佐藤家。

因为父母去世早,大野智小时候受过佐藤不少照顾,慢慢两个人就成为了亲人。五年前佐藤退休,大野智接替他成为了第三任站长,是整个小镇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

随着煤田关闭,当地大部分年轻人都出去务工了,有些在旭川、札幌买了房,之后把老人也接去。剩下的基本是不愿意走或者没地可去的,佐藤也是其中之一,住在离车站不远的房子里。

“啊,是小翔啊。几年不见,长大了呢。”佐藤说。

“佐藤桑在我看来还是老样子。”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才几岁啊,16?”

“嗯,当时还是高一呢。”

“如今几岁来着?”

“32啦。”

“是大人呢,总觉得你还是当年那个小豆丁的样子,没想到一转眼就当课长了。”

“可别这么说了。”

又寒暄了一阵子,天色渐暗,樱井翔和大野智就告辞了。

两个人一起往车站走,路过大野智住的房子。

大野智指了指,“要不你先进去坐一会,我去接一下末班车就回来。”

“18点41分那个?”

“嗯。”

“跟你一起去吧。”

“也行。”大野智点头。

 

*


回去车站,大野智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去站台检查信号,樱井翔在站长室里坐着。

他拿出一盒卡带播了起来。

《川流不息》,美空云雀生前的最后一首歌。

就如流川一般,温柔地流逝经年

就如流川一般,
永不停歇

歌声在空无一人的候车室响起,橘黄的灯光淡淡地照着染上旧色的木制长椅。站台上只有大野智一人的身影,远处的信号灯闪闪烁烁。

整个车站都包裹着重重的昭和色彩,暮色中有回忆的味道。

 

樱井翔想起自己在16岁那年来过这个小镇,在这里度过了一整个夏天。

那会刚升上高中,因为从小就争强好胜,凡事都要拔个头筹,整天想着读书,还要兼顾社团里的各种事,把自己逼得不行。

为了防止他小小年纪就把自己累垮,暑假的时候父母就把他送来了这里亲戚家,说是让他返璞归真一下。

就是在那个夏天认识了大野智。

樱井翔来的时候,大野智刚好高中毕业,之后也没升学,跟着老爸在自家开的玻璃厂里学做玻璃。

认识之后,大野智还特意做了波子汽水,把樱井翔高兴得不行。

夏天过后就没再回来,没几年亲戚也去世了。长大后再来这个小镇,基本上就是因为工作的关系。

也有几次是因为大野智,不过不想被其他人知道,所以都是自己开车来的,也从来没跟别人提过。

 

说起和大野智的关系,也许两个当事人自己也说不清。

省略几千个字往回倒,有一个词倒是可以用得上:彼此第一次的对象。

那年夏天,一次两个人偷偷喝了酒,后来就糊里糊涂地上了床,两个人都是第一次,完事之后都有点懵懵的。樱井翔回去札幌后,一开始两个人还写写信,打打电话,没多久也就断了联系,这段关系也就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大学毕业后樱井翔也想过来找大野智,却在25岁那年收到了大野智的结婚请柬。

结果还没等他处理好自己的各种情绪,就又传来了婚礼取消的消息。

因为女方在婚礼前夕收到了工作介绍,打算到札幌去。大野智因为要照顾佐藤,而且答应佐藤会接替他做小平町站的站长,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两个人谁都不愿妥协,于是就这么取消了婚礼。

后来樱井翔私底下来看过大野智一次。

“没事吧?婚礼的事。”樱井翔问。

“大家都想去大城市,也能理解。不光这个小镇,其他地方也一样。”

“没想到你这么有决心。”

“总得有人做嘛,就算是这样的事。”

“那倒是。”樱井翔点头。

那之后两个人又恢复了联系,常常会发发邮件。过年的时候樱井翔会记得给大野智打个电话。偶尔见个面,间中也上过一两次床,但又没有人提出要交往。

樱井翔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喜欢大野智的,或许这份喜欢早已经达到了爱的地步。

也不是没想过在一起。

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工作,自己不可能离开札幌到这种地方来,大野智也不愿意到札幌去,于是只能这么不清不楚地持续着这段关系。

如今两个人都年过三十,情啊爱啊这种话就更难说出口了。

 

*

 

汽笛声走远,大野智回来了。

“家里还有点土豆,要不吃咖喱吧。”一边摘下帽子和手套一边说。

“也行。”樱井翔点头。

大野智做了咖喱饭,还有两份小鱼干和青菜汤。

“平时也吃这个?”樱井翔问。

“差不多。”

“太简单了吧。”

“买菜不方便嘛,连便利店都没有,最后一家杂货铺去年也关门了。基本上人家里种什么,就顺手送我一点。别的东西,就只能请司机手帮忙从留萌带来。”

“就不能自己去超市吗?”

“一个月才休息一天。”

“这样下去对身体不好。”

“反正都习惯了。”大野智说着喝起汤来。

 

夜里有点凉,大野智拿出一床薄被给樱井翔。

两个人并排躺着。

窗外从车站方向传来孤单的灯光,四处都是静谧一片。

“接下来怎么办?”樱井翔问。

“继续看着车站呗。”

“我是说再之后。”

“那之后再说吧。”

“调你去札幌怎么样?”

“总觉得那种地方不适合我,所以才没结成婚嘛。”

“也是。那怎么办?”

“不知道啊。”

樱井翔想了想,“要不去吹玻璃?”

大野智fufufu地笑了起来。

 

樱井翔第二天搭早班车回去了留萌。

那天车上难得有两个乘客,男孩是高中生模样,女孩是妹妹,看起来在读小学。

交谈中知道两个人是来这里看亲戚的。

途中哥哥拿出饭团,说是奶奶亲手做的。妹妹问,“奶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呢,明明家里的房子那么大。”

“因为奶奶说那里是爸爸的家,而这里才是她自己的家。”哥哥回答。

妹妹露出不明白的表情。

樱井翔看向窗外,电车在蜿蜒的山路中行驶。

大片的山地和树林,偶尔会投下一片片云的影子。

 

*

 

回去札幌便是各种会议,大家拿出各自确认好的数据进行测算和评估。

有一些车站和线路被保留了下来,但萌小线并不在其中,甚至连讨论都没有就直接通过了废线的决定。

面对各样数据,樱井翔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但还是小声说了句:“那可是高仓健桑电影的取材地呢。”

“要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这车站早就废掉了。”部长这么回复,“何况再过几年,可能大家连高仓健是谁都不知道。”

樱井翔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对。

 

终于在十一月中的时候确定了最终方案。

会议结束樱井翔给大野智打了电话。

“那个,开完会了。”

“怎么说?”

“到明年十一月,通知明天应该会发出去。”

“还有一年啊。刚好可以把各个季节都过一遍,虽然大部分时候都是冬天来着。”

樱井翔想了想问,“说起来过两天你生日,打算怎么过?”

“跟平常一样呗。”

“要不我去陪陪你?”

“都是大叔了,还用得着搞这一套嘛。”大野智说完fufufu地笑。

 

樱井翔还是在大野智生日那天过去了,去之前还特意在札幌的超市里采购了一番。大部分是食材和日常用品,满满当当塞了一车。

两个人做了比平时丰盛不少的晚饭,又吃了樱井翔从札幌带来的蛋糕,还送了一大块给佐藤。

大野智家的暖炉不太好用,睡觉的时候樱井翔一直喊冷,大野智就把被子往他旁边靠了靠。

靠来靠去就靠到一个被子里去了,结果就做起爱来。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只剩下喘息声。

外面在下雪,窗户里里外外都模糊成一片。

“要不……”一起去札幌吧?樱井翔很想这么说,但他知道大野智的答案,也不打算强迫对方改变这一点。

正因为爱着对方,才不想让他做不情愿的事。

“要不去札幌过新年吧?”樱井翔说。

“车站怎么办?”

“万一要是雪下太大,电车不就暂停了嘛,去年就是。”

“今年还不知道呢。”

“那就祈祷雪下得大点。”

“还是别下比较好,都最后一个新年了。”

“对了,说起来佐藤桑怎么样?跟他说了?”

“嗯,说了。”大野智点头。

“怎么样?”

“哭了,说不去留萌住院了,要一直守在这。上次看到老人家掉眼泪,还是玻璃厂关门时候老爸哭的那次。”

樱井翔叹了口气,摸出颗烟默默抽了起来。

 

*

 

圣诞节那天下了很大的雪,气温也格外低。

樱井翔从总部大楼出来,看到车站门口的商店街上有几个人在发传单。走近才发现原来是在征集签名,希望能改变取消萌小线的决定。

然后在人群中意外地看见了大野智。

“你怎么也在?”樱井翔凑过去问。

“是铃木桑发起的,说是至少要为佐藤桑尽点力。后来铃木二代心疼他老爸,说还是年轻人来干比较好。于是让铃木桑帮忙看着车站,就让我来了。”

“这样啊。”

“翔君要签名吗?”

“我可是同意废除线路的那派。”

“也是。”大野智抽了抽冻得通红的鼻子。

看大野智连帽子也没带,樱井翔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给他围上。又转身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热饮,塞给大野智捂手。

后来看雪越下越大,还站在一边帮他打着伞。

“翔君不是不签名派?”大野智问。

“我这么做又不是因为支持签名这件事。”

看大野智fufufu地笑,就又说了句,“有句话不是说,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

“谁说的?”大野智问。

“伏尔泰。”

“没听过。”

“没听过就算了,继续去征集签名吧。”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收了工,大家约好明早八点在这里集合。

“明天还要继续?”樱井翔问。

大野智点头,“说是圣诞节期间人会比较多,也能多征集点签名。”

“那今晚住我家吧。”

“也行。”

晚上两个人坐在被炉里吃白菜锅,旁边电视开着,搞笑艺人在表演段子,大野智被逗得咯咯直笑。

樱井翔看着大野智的侧脸,问,“我说,不是真的觉得征集了签名就能……”

“没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

“至少要为佐藤桑做点什么,或者说,明知道不行也还是想做点什么,大家可能都是这么想的吧。”

“以后怎么办,想好了吗?”

“还没。”

“那天看人事名单,说是会调你到函馆本线,有几个老站长也快退休了。至于司机的话,会去季节线。”

“再说吧,毕竟眼下车站还在呢。”

“还真是敬业。”

“佐藤桑嘱咐我要好好守到最后一刻,当时可是答应下来的。”

 

新年时候的雪量正常,没到需要停运的地步。

于是大野智一个人在车站过了年,末班车后过去跟佐藤一起吃了荞麦面。

正月里樱井翔带着大包小包去看了他们两个人,给佐藤拜了年,还跟大野智一起喝了酒。

铃木也来了一次,劝说佐藤搬去留萌的医院。

“去札幌也行啊。”铃木二代在一旁搭腔。

佐藤却怎么都不同意。

之后到车站来的次数倒是多了起来,在候车室里看看这摸摸那,每次列车进站的时候,就站在站台上看着。

大部分时候不说话,偶尔也会默默地拍拍大野智的肩膀。

 

春天还没过完佐藤就去世了,是脑淤血。

清早的时候大野智在站台上发现的,当时佐藤嘴里还含着哨子。

樱井翔和铃木一起来了。

因为连殡葬公司都没有,最后要把遗体运到留萌去火化。

被问到运输方式,铃木坚持说要用电车送。

于是殡葬公司的人把佐藤的棺材抬上了电车。

“今天我来开车吧,算是送老朋友一程。”铃木走进驾驶间。

“您可以吗?”司机手问。

“别小看我啊,怎么也是你师傅。”

“话是这么说。”

“当年还开过烧煤的那种蒸汽机车呢,跟佐藤一起。”

司机手点了点头,站到了铃木旁边。

大野智站在站台上,做出开车的手势,吹响了哨子。

笛声响起,载着佐藤的电车出发了。

大野智目送着电车离开,红色的车身渐渐消失在拐角处。


后来铃木把佐藤葬在了车站附近的半山腰上,说是佐藤之前拜托他这么做的,想一直守护着这个车站,哪怕不在了,也还是想看着。

大野智和樱井翔过去收拾了佐藤的遗物,差不多全是跟电车有关的东西,搪瓷的车牌、不知道从哪里拆下来的零件、旧车票,连蒸汽机车的雕刻金属板都有。

晚上两个人就煮了简单的青菜汤。

“想来札幌的话,我随时都在。”樱井翔终于说出这句话。

大野智没说话,继续低头喝着汤。

 

*

 

夏天开始车站忽然变得忙碌起来。

因为车站马上要关闭,711系也即将退役,前来拍照和留念的铁道迷络绎不绝,平时一年才142人次的电车居然罕有地出现了满员的情况。

有咨询车站历史的,有问路的,有补票的,有落了东西的,把大野智忙得不行。

 

车站关闭日定在11月25号,中午那班车是最后一班。

电车完成最后一次载客后会开去札幌,然后被送到博物馆里做展示用。

那天下着大雪,车站却挤满了人,连电视台都来了。

有什么人上去讲了话,大家不停地拍照,还有人举着感谢711系的牌子。

铃木抱着佐藤的照片站在人群中,樱井翔站在他旁边。

大野智作为站长做着自己最后的职责,他穿着厚厚的深蓝色铁道制服,帽带卡着下巴,戴着白手套,站在电车旁边。

红色的电车静静停靠在站台上,在漫天大雪中显得鲜艳又凄凉。

终于到了那个时刻。

大野智吹响哨子,示意电车出发。

因为是特别的仪式,所以破例让铃木开了车,原来的司机手就站在他旁边。

车子鸣着笛,缓缓地驶出了站台。

人群中传来各样的声音,有快门声,有人鼓掌,也有人一直在说谢谢。

红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一片雪野之中。


站台上人群渐渐散去,大野智和总社来的人一起摘下车站的牌子。

小平町站,从此便成为了历史。

“牌子不能留下吗?”大野智问。

“得送去总部收藏。”

“制服呢?要还吗?”

“等你办交接手续的时候一起带着就行了。”

“好。”

“听说你拒绝了调去其他车站的安排?”

大野智点头。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这个……”

对方也没接着问,带着牌子就走掉了。

终于站台上只剩下了樱井翔和大野智两个人。

大野智走到站台一端,关闭了信号灯。

今后这盏灯也不会再亮了吧。这么想着,轻轻地在灯罩上拍了拍。

然后跟往常一样进去站长室,摘下帽子和手套,放在桌上。

静静地坐了一会,大野智开始收拾东西,把本子、笔、杯子一样样放进纸箱子里,樱井翔也过去帮忙。

“磁带要吗?”樱井翔问。

“还挺喜欢的,带走吧。”

“海报呢?”

大野智想了想,“就留在这吧,陪着车站一起。”

“也行。”樱井翔点头。

离开的时候大野智又好好地将候车室打量了一遍,说了句“几十年来,辛苦啦。”

呼呼的风声传来,好似回应。

 

晚上两个人吃了猪肉白菜锅。

6点半过后大野智不停在看表,到了18点41分末班车的时间,就一直竖着耳朵听着。

“总觉得可能有笛声会响似的。”大野智说。

樱井翔没说话,又给他夹了块肉过去。

“你今天不走?”大野智问,“明天可没有回去的电车了。”

“请假了。”

“干嘛请假。”

“想陪你。”

“我挺好的,不用陪。”

“那也想陪你。明天你生日,想去哪做什么,都跟你一起。”

“又不是小孩子。”

“总之先想想明天做什么吧。”

“这个倒真没想过,要不……去旁边山上走走,顺便去看看佐藤。”

 

*

 

第二天两个人爬了山,佐藤的墓已经被厚厚的雪埋了起来,看不出模样。

扫了墓,两个人回头看向车站的方向。

一片雪野中,本该蜿蜒其间的铁道线已经被雪盖住了,小小的车站孤零零地存在着。

“不仅仅是一辆电车。”大野智说,“总觉得还有别的什么也跟着一起走掉了似的。”

“是什么?”樱井翔问。

“不知道,说不出来啊。”

樱井翔想了想,“也许,是时代吧。”

沉默了一会,大野智说了句,“时代流逝不息,苦心长夜无尽时。”

“哈?”

“小仓百人一首什么的。”

樱井翔扭头看着大野智,“你想说的是苦心长夜无尽时,今宵夜月可流连吧。”

“差不多,歌里不是那么唱的嘛。”

樱井翔噗嗤就笑了,“没想到你居然还知道这个。”

“前阵子有个人,从东京来的铁道迷吧,把钱包落在车站,被我捡到了,就非要把CD送我表示感谢。说是喜欢的偶像出的新歌,还让我务必听一下,后来就听了。”

“这张专辑我也买了,倒是喜欢另外一首叫Rolling Days的。”

“讲什么?”

“无论到多深的地方,如果是两个人一起坠落的话。”

“有点工口啊,这个歌词。”

“还好吧。”

“翔君看起来挺正经的,其实有时候还挺工口的。”

“才没有。”

“有啦。”

“没有。”樱井翔坚持。

两个人小学生似的拌了会嘴,雪越下越大。

大野智伸出手做出了个北极熊鼓掌似的动作,樱井翔莫名其妙地将他看着。

“想抱抱你来着,但是穿得太厚了。”大野智收回手,又抽了抽鼻子,“你什么时候回去?”

“干嘛?”

“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札幌,带上我一起吧。”

“哈?”

“一起去札幌吧。”

“终于愿意去札幌了?”

“那天翔君不是说,又不是因为同意签名才帮我打伞的?”

“对啊。”

“所以我也不是因为喜欢札幌才去的。”

“那是因为什么?”樱井翔明知故问。

“就上次你说的那个,伏什么的。”

“这根本不关伏尔泰的事吧。”

“总之去就是啦……”大野智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着,一边转身朝山下走。

樱井翔咧嘴笑了。

 

几天后樱井翔借了辆小卡车来接大野智。

东西不多,还有些从佐藤那留下来的旧物,也一起被放在箱子里。

“你自己呢,不留下点什么?”樱井翔问。

大野智想了想,从制服上扯了一颗纽扣下来,伸手放进自己口袋里。

“对了,这辆车子居然还可以放卡带。”樱井翔捣鼓着播放器。

大野智回头从箱子里拿出美空云雀的卡带,塞了进去,车子里响起歌声。

人生就如旅行,这条路无休无止


携心爱的人一起,一路寻梦


如流川一般,迁徙而去

“这个音质……还真差啊。”樱井翔笑着说。

系好安全带,又问,“晚上吃什么?要不路上先去超市买点东西?”

大野智点点头,想想把手伸过去,覆在樱井翔手上。

樱井翔怔了一下,随即又笑了。他反手握住大野智的手,然后启动了车子。

两个人离开车站,朝南下的方向驶去。

掩盖在雪下的枕木和轨道,不会再亮起的信号灯,空旷的站台,贴着海报的候车室,所有景物一点点后退,直到跟雪色融为一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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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团饭,无节操,脑残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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