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直想用生命给大家安利这首歌
* Headlight by Monkey Majik 点我
* 有几行不适文字16岁以下不要乱点,好好听歌就行了乖
*
二宫开着他从二手店买来的小卡车到达小镇的时候,天空正飘着雨。
防波堤外面是大片铅灰色的海,云角低低压着,在远处跟海面融成一片,一路张牙舞爪地散开了去。
二宫不喜欢海,也讨厌这种要死不活的天气。
微微皱着眉,他在红灯前面停下车。
斑马线上一大一小两个人正牵着手过马路。
小女孩穿着向日葵花的雨衣和红色雨鞋走得欢快,旁边的男人撑着透明的雨伞,嘴角弯弯笑得宠溺。
快到路边有个小水洼,小女孩跳起双脚蹦了进去,水花一下子溅了出来,小女孩乐得咯咯直笑。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弯下腰帮她擦脸颊上的水滴。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口袋里掉了出来,不过男人并没有注意,起身拉着小女孩往相反的方向走远了。
二宫往前欠身看了看,是一个类似钥匙挂链的东西。
他摇下车窗,因为不知道名字就只能“喂、喂”地叫着,结果叫了几声都没有反应。
最后没办法只能自己下车过去把东西捡了起来。
是一颗有点奇怪的螺丝,食指那么长,整颗螺丝不是直的,而是弯成了L形。螺丝感觉有些年月,表面很光滑。螺母那里拴着手工编织的链子。
虽然看上去不怎么值钱,但肯定是有点重要吧。二宫再次想叫住对方,扭头却已经看不到两个人的身影。
绿灯亮了,雨也开始大了起来。
没有经过任何挣扎地,二宫就决定放弃了。
他握着螺丝上了车,顺手挂在了后视镜上。
反正镇子这么小,说不定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到时候再还给对方好了。
这么想着,二宫发动车子继续往前开去。
合同和租金是事先就付好了的,二宫到不动产店拿了钥匙,接着就过去了住处那里。
房子是很普通的老式一户建,正对着海面。门口围着篱笆,几根藤蔓顺着爬了上来。玄关有点窄,客厅里能闻到有些咸湿的榻榻米味道。二楼倒是有个挺宽敞的露台,放着两把老摇椅,远远能看见码头和停靠的渔船。
当初就因为看中了这个露台,才决定租下这个房子的。
二宫拿出手机,拨了号码。
没人应答,话筒里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我现在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于是在语音信箱里留了言。
“我已经到了哦,虽然在下雨,但还是很高兴。”
晚饭就随便吃了路上便利店里买来的便当。
小镇的夜晚四处都很安静,海浪的声音清晰传来,一波接着一波。
二宫站在露台上拿手机录下了海浪的声音。
“听见了吗?是海哦,你最喜欢的大海。”他对着话筒说。
码头方向传来星星点点的灯光,此外便只是漆黑一片。
少了大城市的喧嚣和漫天霓虹,这样的夜晚似乎有点安静得过了头。不过二宫觉得这样的感觉倒也不算坏。
晚上就那么直接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外面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站在露台上抽了颗烟,二宫开始收拾行李。
东西不多,也没花费多少时间,然后决定到外面去找点东西吃。
打着雨伞出了门,沿着防波堤走了一会。
依然是灰白一片的海面,海浪卷着白沫打在岸边的礁石上。
永不停歇的潮起潮落,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谁知道啊。
*
本来想到码头前面的商店街找家拉面店或者居酒屋,半路看到一家中华料理店,门面不大,人却都坐满了,很热闹的样子。门口小黑板上写的推荐菜单已经被打湿了,隐约只能认出“豆腐”几个字。
随便往里面看了一眼,一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男人正在忙活着。
一会送菜,一会收拾桌子,还不停地跟熟客打着招呼。
虽然很忙,却一直都在笑着,眼睛弯起来,嘴角也扬着,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
好像是那天在斑马线上掉了东西的那个人。
二宫抬脚走了进去。
“欢迎光临。”对方明快地打着招呼,随后又露出一点意外的神情,“是新面孔呢。”
“昨天刚搬来的。”
“这样啊。”对方点头,“希望你能喜欢我们这个小镇。”
“这个……会尽力的。”二宫含糊地回答。
总不能直接说最讨厌海,也最讨厌这种海边的小镇,如果不是因为那个人谁要来这里啊,这样的话。
“想吃点什么?”对方亮出菜单。
二宫随便看了一眼,“炒饭好了。”
“麻婆豆腐不试试?招牌菜来的。”
“不用了。”
对方点头,转身去下了单。
本来想问问对方是不是在斑马线上掉了东西的那个人,想想发现那个螺丝还在小卡车上,并没带在身边,索性也就没问了。
默默地吃完饭,二宫起身结了账,然后被对方塞了一张卡片。
“相叶,相叶雅纪,我的名字。”对方笑得人畜无害,“这是外卖的电话,万一不想出门的时候就打电话,二十分钟就能送到哦。”
看着对方的笑脸,不知道为什么,二宫脑中忽然出现了“有毒”两个字。
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卡片塞进口袋,撑起伞走了。
搬家公司的车是在第三天下午来的,虽然用的是大卡车,东西却并没多少,也就是常用的家电和炊具一类的。
因为房子不大,一下子就把空间填满了。
总算是安顿了下来,在这个说不上喜欢,却还是决定要搬过来的海边小镇。
他拿起电话拨号,然后在语音信箱里留言,“今天家电什么的也送过来了,要开始在这里生活了啊。想好好看看,你喜欢的地方。”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大部分时候就还是宅着,并没怎么出门。
吃东西,玩游戏,发呆,随时躺下来睡一觉,在露台上看看码头和渔船,电视里无意义的画面和对话,洗衣机咕噜咕噜地工作着,水开时壶嘴发出类似哨子的声音,如此又过完一天。
每一天从日出日落,醒着的时候会觉得有点漫长,但也有时一觉醒来就到了晚上。
说不上充实,也不算浪费,没什么值得高兴的,说起来好像也没什么伤心事。
反正人生不过也就是这么过的。
所以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偶尔坐在摇椅里看着天色和海面的时候,二宫会这么想。
*
半个月后的一天,镇子里响起了广播的声音,宣传车也带着大喇叭到处走来走去。
二宫站在露台上仔细听了听,原来是说台风要来了,提醒大家提前做好防范准备的广播。
码头上的船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虽然在东京的时候也见识过台风,可说起来,在这种时候到底要准备些什么啊。
想来想去,二宫决定还是先采购些吃的再说。
他开着小卡车去了车站附近的超市。
买了很多罐装啤酒和速冻食物,在买零食的货架前面意外地遇到了料理店的相叶。
“啊,这不是……”相叶想了半天,才发现其实自己并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二宫,二宫和也。”二宫自我介绍。
相叶看了看二宫的购物车,“除了吃的之外,也要买个应急灯才好,最好再买几根蜡烛。”
“蜡烛?”
“你刚搬来可能不知道,台风天很容易就停电了,备个应急灯比较好。可万一要是来不及充电,到时候就只能用蜡烛了。”
“这样啊。”二宫恍然大悟。
“从大城市来的吧?”相叶笑着问。
“啊?”
“你是从大城市搬过来的吧?”
“算是吧。”
相叶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装门板什么的,肯定也不知道了?”
二宫露出“那是什么东西啊”的表情。
“就是卡在门上,防止台风把门吹开的东西,窗户上最好也有。”
“那个……”
“要不我待会去帮你弄好了。”相叶爽快地说。
“那真是谢谢啦。”
一起从超市出来,二宫忽然想起了螺丝的事,“对了,有颗奇怪的螺丝……”
“你怎么知道?”相叶一下子嗓门大了起来,眼睛也瞪得溜圆。
二宫还来不及回答,对方又接着说了句“太好了,居然被你捡到了。”
“在车上,我去拿给你。”
拿到螺丝的相叶高兴得不行,“还以为丢了呢,真是太感谢了。”
“这个……”本来想问一句这个东西很重要吧,却意外地遭到了对方一个熊抱,二宫愣是把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所以这个笑脸果然有毒,二宫看着对方的笑脸这么想。
于是没话找话地说了句,“知道没丢的话,你家女儿也会高兴吧。”
“女儿?”
“就是那天跟你一起过马路的小女孩。”
“是邻居家的小孩啦,那天说让我帮忙看一下。”
“原来弄错了,真是不好意思。”
“别说女儿了,女朋友都还没有呐。”相叶笑,接着又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男朋友也没有,哈哈,哈哈哈。”
先把东西放回自己家里,相叶又带上工具箱去了二宫家。
跑前跑后、叮叮哐哐、敲敲打打,终于在天黑的时候装上了门板,前面的窗户也好好地卡住了。
结果还没等把后面的窗户弄好就开始起风了,雨也下了起来,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打在窗户上。
“要不稍晚一点再回去吧。”二宫说。
相叶点头,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我在这里没事,稍晚一点回去。嗯,放心好了。”
两个人坐在榻榻米上喝起了啤酒,旁边的电视开着,里面传来节目里大家的笑声。
“怎么会想到搬来这里的?”相叶问。
“就是……想来看看。”二宫含含糊糊地回答。
“喜欢海?”
“不算喜欢。”
“那,向往小镇子的慢生活?”
“也没什么特别的。”
“那是为什么啊。”看二宫一直没说话,相叶又自言自语圆了场,“不过有些事情确实也很难说啦。要不要吃炒饭?我做给你吃。”
*
雨越下越大,风拉扯着电线和树枝呼啦作响,过一会果然停了电。
二宫翻出应急灯和蜡烛。
“真是帮了大忙了。”二宫打开了应急灯,但因为充电时间不长,灯光不是很亮。
“这种事情多得很,以后你住着住着就习惯了。”相叶回答。
“要是什么东西都能这样慢慢习惯就好了。”
“比如?”
“就是这样那样的事。”
“比如嘛?”
“比如……去死?”二宫玩笑似的说。
“你想过死?”相叶睁圆了眼睛问。
看着对方小鹿似的目光,二宫忽然不想说谎话,他点点头,“每天都在想。”
“现在也这么想?”
“嗯,现在也这么想。”
“那真的死过吗?”
“这个倒没有。”
“为什么会想去死呢?”
“不为什么。”
“那为什么?”
“反正就是各种各样的原因。”
“比如说?”
“哪来那么多问题啊。”二宫瞪了相叶一眼,摸了颗烟点上,吐出几个烟圈。
“不过说真的,可能很多人都想过死这件事吧。也许是现在,也许是曾经,在某一个时刻会想着说,不如去死好了。虽然最后不一定真的去死,但肯定这么想过。”
听相叶这么说,二宫觉得有点意外。
虽然认识的时间不长,但对方的笑脸跟“去死”这件事,似乎很难联系到一起。
“相叶也这么想过?”
“当然。”
“那现在呢?”
“不想了。”相叶摇头,“仔细想想,其实也不见得是真的要去死。只不过太沮丧,觉得累了,觉得无聊,于是不停地问自己说为什么要遇到这样的事呢?为什么要非要忍受这样的东西不可呢?活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要是没被生下来就好了。类似这样的。可是过了一阵子又觉得,不管遇到什么事,寻死什么的总是不好。凡事还是要往长远想。与其每天要死不活的,还不如活蹦乱跳一点比较好。”
唠唠叨叨个没完。
二宫用鼻子哼了一声,“不知道的人,就别说这样的大话了。”
“不知道的人?”
“像你这样,中华料理店老板的儿子,没吃过苦没伤过心的,不过就是无病呻吟罢了,所以就别说这样的大话了。”
说完却马上又有点后悔,虽说对方确实不知道自己的事,可自己又何时知道对方的事。
有点冷场,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应急灯的光灭了下去,房间里再次罩上暗色。
打火机的声音,一粒烛光在相叶手里亮了起来。
他把蜡烛固定在桌子上,起身去拿了啤酒。
于是后半场就变成了两个人围着蜡烛默默地喝啤酒,然后就那么躺在榻榻米上睡着了。
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台风已经过去了,雨还没有停,天气也依然阴沉沉的。
二宫一睁眼是满地的空啤酒罐,和旁边相叶的睡脸。
脸睡得有点肿,头发软软地贴在额头,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嘴巴微微张着,一侧的脸上还印着榻榻米席子的痕迹。
看起来有点蠢啊。二宫腹诽。
醒来后的相叶顶着几根呆毛愣愣地坐了好半天,最后抬头对二宫说:“为了谢谢你捡到我的螺丝,我决定帮你一件事。”
“不是已经帮忙装了门板?”
“还想再帮一件。无论如何,这件事就一定要请我来帮忙。”
这个句式让二宫听得有点别扭,“到底是什么事啊?”
“如果你真的想死的话,那我就陪你一下好了。”
“哈?”
“我说,如果……”
“这种事要怎么陪啊?”
“所以才说一定要请我帮忙。”
二宫的嘴角抽了抽,这个家伙的脑袋应该是喝多了酒坏掉了吧。
“总之,等天气变晴之后就开始吧。”相叶起身往玄关走。
“所以说,这种事到底要怎么开始啊!”
*
台风离开后的第三天,天空终于放了晴,小镇也重新热闹了起来。
二宫是被一阵门铃声吵醒的,打开门,和蓝天一起出现的是自带背景光的相叶。
“我们出发吧。”对方兴高采烈地说。
“去哪?”二宫不耐烦地转身进去屋子,顺手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陪你去死啊。”
“噗!”
总之被生拉硬拽着上了车,相叶朝着一个方向就开了过去。
还以为会去什么大不了的地方,结果却在一片田地旁边停了下来。
是一片萝卜田。
相叶跳下车,蹲在田边看了一会,又回头招呼二宫,“下来啦,快下车啊。”
二宫皱着眉头站去相叶旁边。
大棵大棵的叶子,兔子耳朵似的支棱着,偶尔能见到下面白色的萝卜,绿油油的叶子上带着水珠。
“那么大的台风,还以为这些萝卜都要遭殃了呢,没想到居然都没事。萝卜酱们也是顽强。”相叶说。
田地里有人在收菜,看到相叶就挥了挥手,相叶也笑着回应。
过了一会又自言自语似的开始说话,“这些萝卜啊,被摘了之后就要送上车,有些会拿到本地的市场去卖,有些会走很远,被送到大城市,类似东京那样的。然后被做成萝卜干啊萝卜酱菜啊炒萝卜啊什么的,大家就可以吃了。”
二宫觉得自己没太听懂,“所以?”
“所以,萝卜酱们都很努力啊。”
“哈?”
“虽然下一秒马上就要被吃掉了,但这一秒就还是在继续努力生长着,就算台风来了也没害怕,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好吃。”就这么接着又说了下去,“如果萝卜们觉得,啊,反正最后也是要被吃掉的,随便长长就好了。如果都是这样想的话,我们就很难吃得到好吃的萝卜啦。不仅是萝卜,芋头啊生菜啊番茄啊,大家都是在这么努力着。这么想的话,就会觉得很感谢。”
反正就是这样意义不明的对话,二宫觉得头有点疼。
相叶指着一棵萝卜的大叶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像不像一朵花?”
“难道要说,乐成了萝卜酱似的?”二宫撇嘴。
“倒是挺好的比喻。”
“好你个头。”
“不好小看萝卜酱的。”
中午相叶大落落地去了田里收菜的老婆婆家吃饭。
老婆婆端出了刚摘的萝卜,白白的,脆生生的。
虽然从始至终都意义不明,但一想到相叶刚才说的话,二宫觉得碗里的萝卜似乎的确比平日里好吃了一些。
旁边的相叶就一直嚷嚷着唔麦唔麦,嘴角扯着笑。
笑得像一朵花一样。
笑得像一棵萝卜酱一样。
*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去了海边一个疗养院。
看护人员扶着几个老人家在院子里走动,还有几个正坐在轮椅上看海。
相叶走过去跟一个老爷爷打了招呼。
“台风的时候,没事吧?”他笑着问。
对方却没什么反应,默默地坐在轮椅上,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
相叶在旁边坐下来自顾自开始絮叨,“我们家也没事,有好好地装上门板嘛。不过这个家伙就不行了,哦对了,他叫二宫,刚搬来的,估计是第一次遇见台风吧,所以还是我去帮他装的门板呢。幸亏我聪明,还提醒他买了应急灯和蜡烛。”
二宫走到稍远处的大榕树底下坐着抽烟。
台风过后的海面格外清澈,嵌着深深浅浅的蓝色,大大小小的渔船陆续开始出港,每隔一会就能听到笛声。码头人影穿梭,沙滩上零星可见彩色的遮阳伞。
很难想象三天前这里还是狂风暴雨。
大自然也好,这个城镇也好,复原的本事很厉害啊。二宫叼着烟蒂想。
唠叨完的相叶终于站起身,“那我走喽。”他在老爷爷耳边说。
“灯塔。”老爷爷在轮椅上发出意义不明的单词。
“灯塔?嗯,好,知道了。下次来的时候拍照片给你看哟。”
“灯塔,是什么啊?”上车后二宫问。
“这个爷爷,以前是看灯塔的人,在镇子另一边岬上的那个老灯塔。从我来到这个小镇开始,他就一直在那里,保证每晚都会亮着灯。不过后来因为港口搬到现在的地方,那个灯塔渐渐也不用了。后来爷爷患上阿尔茨海默病进了疗养院,所以灯塔还亮不亮,也没人管了。”
“家人呢?”
“很早就死了老婆,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结果有一晚因为灯塔没有亮灯,渔船触礁了,连尸体都没找回来。后来就一直守着那个灯塔了。”相叶叹了口气。
相叶在二宫家门口把车子停了下来。
二宫解开安全带打算下车。
“那个……”
“什么?”二宫扭头看着相叶,
“那天,你不是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料理店老板的儿子肯定没吃过苦吧,一类的。”
二宫抿着嘴,虽然道歉就在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相叶也没在意,自顾自说了下去,“其实,我现在的爸爸不是我的爸爸。”
二宫看他。
“小学的时候爸爸妈妈在事故中去世了,远房的叔叔阿姨没有孩子,就收养了我。就是现在的爸爸妈妈。这里不是我的老家。刚来这个镇子上的时候,讨厌这里的一切,码头也讨厌,料理店也讨厌,海也讨厌。不想叫他们爸爸妈妈,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曾经也叛逆过,后悔不如当时跟爸爸妈妈一起死掉就好了。”
“之前那么说你,真是抱歉。”终于把道歉说了出来。
“没事啦,当时也不知道嘛。”
“后来呢?”
相叶拿出那个有点奇怪的螺丝,“有天一个人溜出去玩,在海边的灯塔遇见了老爷爷,他给了我这个。我问是什么,他说里面有让人能够变得幸福的密码,但到底是什么,就需要我自己去解开。我问他既然是L形状的,是不是love的意思呢?他说也可能是live啊,活下去的意思。”
“小学生啊。”二宫笑。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嘛。”
“好吧。说起来老爷爷还懂真多。”
“反正当时就是被告诉说是了不得的螺丝,一定要好好保管。后来上了中学,在英语课上学了很多单词,life啊light啊什么的,后来我问老爷爷说,既然是在灯塔下面找到的,那密码也许是light呢。知道了light是光的意思,老爷爷就超开心,还夸我说解开了很重要的密码呢。”
“那密码到底是什么?Love?Life?Live?Light?”
“什么都行吧。反正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看到这个螺丝,就真的觉得自己可以继续活下去了。”
“这样啊。”
“所以才说是个了不得的螺丝。”相叶笑。
“才怪!”
相叶把螺丝递过去给二宫,“送你好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我真的好吗?”
“因为我已经知道密码了啊。”
“只有小孩子才信这个吧。”
“可此刻真正需要解开密码的人是nino你不是吗?”
像一记直线球砰地一下砸到了脑袋上。
低头想了一会,最后生气地说了句“谁让你叫我nino的!”转身就下了车,手里拿着那颗螺丝。
晚上二宫在露台上看日落,又对着螺丝发了一会呆。
然后拿起电话留了言,“又不是小孩子,密码什么的……不过啊,倒是确实看到了,连萝卜酱也在努力呢。”
*
隔了几天,相叶拉着二宫去养猪场。
一路上二宫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到了地方也死活都不肯下车,只是远远地看着相叶拿个盖戳的东西在猪圈里上蹿下跳跑来跑去,所有的猪就都躲着他跑。
最后那些被盖了戳的猪被赶上了卡车。
相叶气喘吁吁地回来了,靠在车窗拿毛巾擦汗,“有时候会来帮忙啦,盖了戳的就会被送走。它们肯定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所以才一直在逃跑。”
二宫看着被赶上卡车的那些猪,“好像在哭啊。”他说。
“不光是猪,其实羊也会哭,牛也会掉眼泪。过两天去牧场的话,就能看到了。”相叶说,“所以要怀着感恩的心去吃掉这些东西,然后带着它们的份一起,努力地、生气勃勃地继续活下去才行。”
“带着猪的份一起?”二宫笑。
相叶却答得认真,“还有牛啊羊啊,萝卜酱啊什么的。”
“担子还真重。”二宫看着卡车的背影说。
“可不是。”相叶点头。
“看来不好好活着还真是不行啊。”
“可不是。”
接下来总之就是观光片加流水账,一有空就被相叶带着这里那里的乱跑。店里忙的时候还会被拉出来帮忙送外卖,最后竟然也成了料理店里的常住人口。
对此相叶的爸爸妈妈倒是相当高兴,两个人一高兴之下,买了张机票就出门度假去了。
“我跟妈妈啊,这么多年都没好好出去玩过了。”相叶爸爸说。
“就真的放心把店交给他?”二宫惊诧。
“赚钱什么的倒是没指望,只要别把房子烧着了就好。”妈妈回答得潇洒。
“你们还真是……够想得开的。”二宫抽了抽嘴角。
接下了看店这个重任的相叶倒是意外地靠得住,不仅每天早起去进货,操着锅站在料理台前也算有模有样。
不过这个“靠得住”的正经印象只维持了不到两个礼拜,父母旅行回来后,这个人又重得自由,于是拉着二宫去了镇上的诊所,在一个挂着“准妈妈相谈室”牌子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
先是震惊,接着是拒绝,二宫坚决表示“才不要进去这样的地方。”
“很好啦,进来吧。”相叶盛情邀请。
“变态。”二宫死活趴着门,最后还是被拖了进去。
“总之来就是了。”
相谈室里没人,相叶打开电视,里面是一段视频,一个拳头那么大的长着老头一样满脸褶子的东西,血乎乎的,被肢解成了好多块,然后从某个地方被拖了出来,丢在盘子里,血肉模糊一片。
二宫当场就吐了。
后来才知道是一个公益片,记录了打胎的真实过程,并且建议准妈妈们不要轻易选择堕胎。
“我第一次看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可是,死就是这样的事啊。”相叶说,“不管是我们杀死我们自己,还是我们杀死别人,反正死就是这样的一件事。”然后又补充了句,“这么想着,就不会再轻易地说出要是没被生出来就好了,这样的话了吧。”
二宫没说话,就只是一直在吐。
*
晚上两个人坐在露台上吹风,二宫坚持不肯吃任何东西,相叶就一个人喝着啤酒。
风平浪静,涛声阵阵,远处从渔船上发出的灯光在海平面那里连成了一条线。
沉默很久,二宫说了句“谢谢你。”
“什么?”
“就是各种各样的事。”
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递过去贴在相叶耳边。
话筒里传来一个声音:“不好意思,我现在无法接听您的电话,请在哔声后留言。”
相叶忽然觉得自己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这个人,他死了。”二宫淡淡地说。
“喜欢的人?”
“爱的人。”
二宫的声音断断续续响了起来。
“大学毕业之后在一起的,一起找工作,一起吃苦,一起没钱,一起蹲在路边吃便当,一起变有钱,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事。
“一直在东京生活,他曾经在旅行的时候来过这个小镇,他说喜欢这里,希望以后能够一起在这里生活。
“结果却病死了,明明那么年轻的。
“那个家伙不喜欢拍照,我也不怎么上心,回头想想两个人居然连张合影都没有,也是意外。
“住院的时候根本没办法去看他,一露面就被他爸爸骂,他妈妈就只是哭。葬礼也不能出席,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后来骨灰被他家人取走了,灵位什么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就是偷偷藏起他的电话,每个月去交钱,然后才能好好听听他的声音。
“每次都打电话只为了听一次留言,过阵子又一条一条删掉。我自己也知道这么做很蠢,可就是没办法。
“五年了,还是忘不掉,了无生趣,什么都改变不了。
“想继续走下去,却又舍不得忘掉。虽然知道人生是要继续往前的,可终究还是舍不得。”
半晌,相叶说了句“所以就想死?”
点头。
“那现在呢?”
叹气。
“抱着想死的心情,就没办法好好地活下去了啊。”相叶的声音轻轻的,沙沙的,混着海浪的声音,一下下灌进二宫的耳朵,“只不过是没办法好好地再次振作而已,毕竟是舍不得的东西。那就尽管颓废一阵子好了,颓废过了,也就好起来了。”
看着黑暗中沉默的二宫猫着背佝成小小的一团,相叶努力高涨了一点情绪,“我唱歌给你听吧。”
“啊?”
“别看我这样,其实唱歌很好听的。”
“会唱歌了不起啊。”二宫抽了抽鼻子。
相叶唱起歌来,是一首叫做Headlight的歌。
“对啊,很遗憾我失去了。不幸地,我变成一无所有。为什么人们仍然活在过去之中,在悲伤的同时,我却仍然要继续活下去。我需要往前走了。”
“唱得难听死了。”二宫说,眼里闪着水光。
当晚相叶走了之后,二宫在语音信箱里留了言,内容就是那首歌的歌词。
*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二宫正在哧溜哧溜地吃面。
“去世了。”相叶沉着声音说。
“啊?”
“给我螺丝的那个爷爷,死了。”
二宫跟相叶一起去参加了葬礼。
葬礼相当简单,吊唁的人很少,只在火化室外面简单地摆了照片。
“谢谢哟,那颗螺丝。”相叶看着老爷爷的脸说。
因为没有家属,相叶和二宫跟进去了焚化室。
“这一辈子,辛苦啦。”负责按钮的大叔说,“一路走好喽。”
“一路走好。”相叶说。
“一路走好。”虽然是不认识的人,可二宫觉得自己是发自真心地想这么说。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面,外面正下着雨,不大,牛毛似的针针点点。
烟囱里冒出了一缕烟,很快就散开不见了。
疗养院的人来取骨灰,说是爷爷很久以前就有写遗言说要海葬,跟他的儿子在一起。
好好地把骨灰罐放进车里,对方的车子渐渐开远了。
“每个人活着,总是要有点什么吧。”相叶说,“就算在自己看来很没用,却总是在不经意间给了别人一些什么的。”
二宫扭头看他。
“比如这个爷爷,肯定吃了很多苦,连儿子都死了。但他给了我一颗螺丝,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那个螺丝对我来说那么重要。”
二宫从口袋里掏出那颗螺丝看着。
“也许是对自己而言,也许是对别人而言,反正每个人活着,肯定是要有点什么吧。”
“到底是有点什么呢?”二宫自言自语似的问。
“那就只有继续活下去,才能知道。”
迈步走出屋檐,二宫站在雨里,抬头看着雨点从天而降,一颗颗打在脸上。
从遥远的云里生成,远远地,长途跋涉地,来到这世间的雨点。
你看啊,连雨点们也在一生悬命地努力着。
二宫忽然很想在语音信箱里这样留言。
*
接下来好几天相叶没再出现,一次二宫装作到料理店吃东西,发现人也没在店里。
假装不经意地问了问,结果被回答说去修灯塔了。
“岬上的那个灯塔,坏了很久了,一直都不亮。那个爷爷去世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又想起来,就赶着过去修了。”相叶爸爸一边颠着大勺一边回答。
二宫开着小卡车去了海角,远远看见一个身影在灯塔上面悉悉索索地忙活。
“哟!”看到二宫之后,相叶探出脸来打了招呼。
反正这人的笑脸就是有毒。
好半天相叶爬下来,两个人坐在石头上看着海面。
“每次去看老爷爷,他都说灯塔灯塔的。后来想了想,也许是希望能够重新亮起来也说不定。”相叶说。
“还亮得起来吗?”
“差不多吧,会努力修的。”相叶想了想,“你知道吗?灯塔上的灯,还可以打出摩尔斯电码哦。”
“那是什么?”
“就是用灯光打出各样信息的代码。”
“都能说些什么呢?”
“我爱你啊,谢谢啊,再见啊什么的。”
“再见也可以?”
“嘀嘀嘀嗒,嘀嗒。如果用灯光来说的话,就是闪三次,停顿,暗掉,再闪一次,再暗掉。”
“是不是真的啊?”二宫看他。
“真的啦!要是前面再闪多两次,就是谢谢的意思。”
“笨蛋呢?”
“啊?”
“笨蛋这个词,也能打出来么?”
“……”
太阳快下山了,海面上铺满红色的光。
“可是,说再见,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二宫眯着眼睛。
“谁没失去过些什么东西呢?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玻璃弹珠,跑步时第一名的位置,曾经哭着说一辈子要在一起的小伙伴,住过的房子,养过的宠物,爱过的人。可就算这样又能怎么办呢?如果每一次都去死的话,那到底要死多少次才够啊。”相叶喃喃地说。
二宫没说话,只是一直默默地看着海面。
人生还有那么长,虽然没办法,却不得不说再见了。
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往前走。
但这再见并不是忘记,而是好好地记在心里,带着彼此的份一起,一直继续地努力下去。
“如果不跟一些东西说再见,就没有办法继续往前走啊。”他给语音信箱留言。
那天晚上二宫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就好像一只小虫,被困在蜘蛛网里,无论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忽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亮起了一道光,所有的网格都变成了直线,通向有光的方向。
是出口吗?他问自己。
可是,还是舍不得说再见啊。
“要加油哦。”是留言信箱里那个人的声音,温暖得窝心。
*
几天后的晚上,相叶给二宫发了邮件,让他在灯塔下面等着。
四处都黑乎乎的,二宫坐在车里张望,心里抱怨那个家伙不知道在搞什么。
忽然之间,灯塔上的灯亮了。
一束亮到刺眼的光,远远地投向海面。
毫无预期地,那一瞬间,二宫在那道光里看见了很多东西。
在田地里努力生长的萝卜,猪扒饭,L形的螺丝,轮椅上的老爷爷,被肢解的胚胎和血,焚化炉的那缕烟,漫天大雨,梦里的蜘蛛网。
还有曾经最爱那个人的笑脸。
全都闪着微微的亮光。
所有那些曾经照亮过自己的东西,所有那些曾经给自己带来过温暖的东西。
就好像曾经拥有时的模样。
“要加油哦。”有个声音这么说。
各样东西糅杂在一起,随着这道光渐渐远去了。
消失在了无边际的海面上。
灯光忽然闪了两下。
又闪了三次,停顿,暗掉,再闪一次,再暗掉。
是相叶那天说的摩尔斯电码。
谢谢你。
再见啦。
五年后的二宫终于痛痛快快地掉下了眼泪,哭出了声音。
谢谢你,再见啦,那道光。
一路平安哟。
我也要继续往前走了。
*
几个月后,二宫在小镇上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有空的时候也会去疗养院做志愿者,陪不认识的老人家说说话。
小卡车的后视镜上面还挂着那颗L形的螺丝。
偶尔经过料理店的时候,会看到相叶一如既往地顶着那张有毒的笑脸在跑前跑后。
今天就吃炒饭好了。一天中午这么想着,二宫停好车,走进店里。
“是你啊。”相叶露出更大的一张笑脸。
跟炒饭一起被送上桌的还有一盘麻婆豆腐。
“没点这个啊。”二宫说。
“免费送的。”相叶笑。
“可是又没有很想吃。”
“我自己做的哟。”
二宫没说话,拿起筷子开始吃了起来。
另一桌客人走了之后就只剩下二宫一个,相叶在对面坐下,絮絮叨叨地开始抱怨。
“老爸老妈最近又出门度假了,这是要上瘾的节奏啊。我一个人跑前又跑后,又进货又掌勺,还要结账,简直忙得不行。”
“可是原本也并没有很多的客人。”二宫吐槽。
“偶尔也让我抱怨一下嘛。”相叶皱眉,下一秒又想起什么似的,神神叨叨地凑了过来,“我说啊。”
“干嘛?”二宫抬起眼皮看他。
“上次说的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哪件事,我忘了。”
“那么大件事,怎么可以忘了!”相叶嗓门一下子高了好几度,“肯定开玩笑的吧。不过nino你要是真忘了,我就再说一遍好了。”
“不想听。”二宫快快地扒拉着剩下的米饭。
“我啊,就是想问问你……”
“多谢款待。”二宫擦了擦嘴,起身往外走。
“还没说完呢。”
大步地出了门。
“听我说完啊。”相叶从后面追上来。
就还是径直地往前走。
“二宫和也!”相叶着急地嚷嚷,“所以你到底要考虑到什么时候,真是急死我了。”
“那就去死好了。”
“偏不!”
二宫抿着嘴差点笑了出来,却还是不动声色地上了车。
“喂!”相叶看着他,“所以说……不对你还没买单呢。”
二宫开着车走远了。
“这个家伙真是的,我这么喜欢你,偶尔也喜欢我一下嘛。”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相叶嘟囔着打开手机,是二宫发来的邮件。
“以后就全交给你来买单好了。”
相叶顿时笑得跟一棵萝卜酱一样。
End.